The Tower(一篇完)



The Tower



“光明路16号到了。”


驾驶位上的男人调整了一下后视镜,不着痕迹地打量后方始终一言不发的黑发女人。女人旁边是一名亚麻色头发的年轻女子,边翻找钱包边道:“请帮我打个单。”


出租车司机顺从地将单据递过去,顺便瞄了一眼那个用围巾遮挡着下半张脸的黑发女人。


——看起来也就是个大学生年纪,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呢?


好奇归好奇,他到底还是没有出言搭讪。会来这种地方的人大都有着理由各异的隐情,想来也不会对他这个陌生人说。


等到七海灯子弯着腰从车门钻出,佐伯沙弥香挽住她的胳膊,用力合上了后座的门。


出租车远去了。


七海灯子仍然沉默地盯着脚下的台阶。


“上去吧,灯子。”佐伯尽量轻柔地说,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七海没有应声,但她的脚挪动了。


一步、两步、三步……


她握住把手,臂上略微使力,推开了一尘不染的玻璃门。


坐在前台的是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年青女人,见两人进来,语气平淡地欠身道:“您好,请问有预约么?”


“有的,”佐伯替黑发女人作出回答,“留的名字是七海,七个的七,海洋的海。”


“七海小姐……是吗?”前台快速地敲了几下电脑,起身道:“好的,请跟我来。”


她们跟在前台的身后穿过长廊,在这个过程中,佐伯一直紧紧地挽着黑发女人的胳膊。后者微微抬眸,目光扫过走廊上一张张附带图像的说明,最后停驻在尽头的那张照片上。


那是一个微笑着的棕发男人,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画像底下的说明,前台就敲响了内室的门。一道温润的男声从中传出:“请进。”


七海纹丝不动。


“灯子,”佐伯小声念着她的名字,“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黑发女人向下扯了扯围巾,嘴唇蠕动片刻,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在她进入房间后,门被外面的人缓缓合上。


“是七海小姐对吧?”棕发男人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请坐吧。”


七海扫了眼整洁的室内,慢慢挪到沙发的一角坐下。


“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


棕发男人跌回扶手椅中,好整以暇地支起面颊。


“我……”


开口后,七海为自己声音的嘶哑而吓了一跳。舔舔嘴唇,她咽了口唾沫,然后才继续道:“我遇到了一些事。”


“每个找来我这里的人,”棕发男人轻笑道,“都遇到了不少事。”


仿佛感到窒息那般,七海拽下了脖颈上的围巾。她的手指不安地扭动着,连带着围巾也被捏成七扭八歪的形状。


棕发男人的视线落在她的腕表上,片刻后移回脸上。


“所以,您的故事是?”


七海手指抖动的频率加快了。她紧紧地抿着唇,全身都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棕发男人将双手合搭在一起,很有耐心地看着她。


“我遇见她的时候……”


七海最后用这句话做开场白。


“……是一个没那么冷的春天。”




The Tower


第一部

Ghost and Girl

怪谈


Part 1


“来,抽一张吧。”


女孩熟练地一抹桌面,将塔罗牌匀成均匀的扇形,朝她的咨询者摊开了手。


七海灯子打量着二十多张一模一样的星空牌背,目光从这端扫到另一端,犹豫不决地伸手又收回。她抬头看了看叶历,发现对方也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


“……就这张吧。”深吸一口气,七海以食指微微推出右起第三张。


叶历边看着她边缓缓将牌拖出扇阵,然后捻起一角窥了窥。


这一眼让她皱起了眉。


“怎么了?”七海探头过去,“是什么牌?”


“高塔。”叶历简洁地回答。


被翻开的牌上绘着一座摇摇欲坠、满是裂纹的白色石塔,塔顶阴云密布、雷电直落,一个人影从顶端倒跳而下,表情惊惶而扭曲,令人极为不适。


七海了然地笑了:“看起来不是什么好牌呢。”


“的确不是,”叶历摩挲着下巴,“二十二张‘大阿卡纳’,只有这张不论正反都没有好寓意,前辈你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挺厉害的。”


“还揶揄我,”七海捏了捏鼻梁,“所以这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塔罗大师?”


“嗯……”叶历沉吟了会,“这张牌跟‘命运之轮’一样预示着改变,但是它并不是积极的改变,而是某种会造成消极影响的变动。要进一步解读的话,我们得再做一个牌阵——前辈你还要来吗?”


“不了,”七海收起笑,“我去复印一下经济作业——他总算用完复印机了。”


叶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好瞧见之前一直“霸占”着图书馆复印机的男生大踏步离开。她将视线收回,看到自己的前辈一面快速翻动着包里大大小小的文档,一面在嘴里念念有词:“嗯……?去哪里了……”


“怎么了?找不到了?”叶历合上笔记本电脑,关切地探身过去。


七海灯子看起来非常疲惫,即便上了淡妆也遮挡不住眼底的黑眼圈。在翻找第三遍无果后,她长吐了一口气,捏着鼻梁道:“我的经济作业不见了,大概是落在天文塔了,我得赶紧去拿一下。”


“天文塔?”叶历边将牌收起来边不解地问:“前辈不是商学院的么?去天文塔做什么?”


“这学期我报了个一学分的天文学讲座,周二下午那节,”七海匆匆站起身,“今天去参观我们学校的天文塔了,讲了半天望远镜的用法,我就在那做了会儿明天要交的题。”


叶历理牌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她才接道:“前辈对天文学有兴趣啊。”


“算不上,只是刚好那个时间段有空,教室跟我前后的课也在同一栋楼,能凑一分是一分呗。”七海挎好包,瞧了眼手机,“我看看能不能赶上七点的那趟穿梭巴士过去——还好今晚那个教授有办公时间,但愿她能给我钥匙。”


“这样啊。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七海扫了眼历桌边堆着的参考书,“你论文加油吧。”


她微笑着朝叶历挥挥手,大步走出了图书馆的自习室。





※ ※ ※





任教天文研究概述的箱崎理子是一位入职不久的年轻讲师,因漂亮又和蔼而在学生中颇有人气。即便时针已指向七时,她的办公室里依然有三两个本系学生逗留,围着桌子嘻嘻哈哈不知在说些什么。


出于礼貌,七海并没有直接走进办公室,而是抬起手敲了敲敞开的前门。那几个学生纷纷回首,露出被簇拥着的箱崎理子,这名年轻讲师朝她挥了挥手:“七海同学!请进。”


七海应声走到桌前,尽力将来意浓缩在几句话内解决——被不熟悉的人注视着的感觉令她十分不适。


由于她平日在课堂上表现得不错,箱崎答应得很爽快,没几下就翻出了天文塔的钥匙,交到了她手里。


“明天再还吧,因为我很快就要准备走了,”箱崎如是说道,“这样七海同学也不用太赶,毕竟从这里到天文塔也不近。”


她说得没错,七海记得白天上课时在建筑群中很是左转右转了一会儿才抵达有天文塔的那栋楼。


道过谢,她裹紧围巾,走回了料峭的春风中。今年的春天来得早,寒气比之冬日时却丝毫不减,风大得有时能吹得人睁不开眼。


凭着有些模糊的记忆,七海一路上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天文塔的所在——C大最高的五号楼。解下围巾,她摁下写着“顶层·天文台”的电梯按钮,然后才发现“四楼·天文系”的按键是亮的。


“嗨。”一道声音突兀地在她脑后响起,把七海吓了一跳。她转过头,看到一个棕发男生正站在角落里冲她笑:“同学,天文台周二晚上不开放观测喔。”


——是从停车场上来的么?七海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手里的车钥匙,答道:“我知道,我只是过来拿我掉的东西。”


“原来如此,”那棕发男生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遍,“你是天文系的吗?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我不是。”由于外貌靓丽,七海对这样的搭讪早已见怪不怪,只做了最基本的回答就闭上了嘴。见她无意聊天,那棕发男生也没勉强,甩了两圈钥匙后就乖乖地在四楼出去了。


电梯继续上行。七海倚靠在电梯间的墙壁上,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自己晚饭之后还没有吃药——可她的药此刻还躺在宿舍书桌的抽屉里,想吃也吃不了。


换了个姿势,她盯着变幻的数字慢慢停下,重又将围巾缠上了脖颈。一迈出电梯,刺骨的寒风就再度涌来。她眯着眼走向角落里那个只能容纳十几人的小天文台,将钥匙插进了已经有些生锈的锁头里。


随着老旧门轴吱吱呀呀的吵闹声响,天文台厚重的铁门被拉开了。


清白的月光从穹顶洞口泻下,将那台老望远镜以及在它面前弓着腰的身影笼罩在内,呈现出一种调和得恰到好处的静谧——如果原本弯腰对着望远镜目镜的那女孩没有直起身来、流露出诧异目光的话。



Part 2


在这一分、这一秒之前,七海灯子是从来不知道“一见钟情”四个字该怎么写的。


可是此时此刻,她的胸腔里却突然吵吵嚷嚷地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杂音,响得几乎要震痛她的耳膜。


她近乎狂热地看着那个橘发女孩的脸,目光从对方小巧的唇形游移到精致的眉眼,又从被鬓发遮掩了少许的耳垂到一部分裸露在外的锁骨,贪婪得仿若在沙漠中抢夺水源的旅人,又好似凝望着自己上百年未见的恋人。


那女孩不知是被闯入者吓到、还是被闯入者看起来要吃人的眼神吓到,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支支吾吾地问道:“你……你是?”


——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七海的胸中忽然涌起一股感动,强烈得让她想要哭泣。她情不自禁地揪住胸口毛衣,整个人挨着掉了漆的门框下滑了少许距离;这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胸口闷痛,于是那女孩想也不想地飞奔到她身边,稳稳卡住了她的腰:“你……你还好吗?”


铺天盖地的水蜜桃香气和近在咫尺的温软声线让七海一下子红透了耳根。胸腔里的杂音逐渐汇聚成不可抵挡的巨声,在她的每一粒细胞中呐喊——她喜欢上面前这个人了。


一念至此,七海半是羞怯半是懊恼地别过脸:“我没事,抱歉,刚刚突然有点不太舒服……”


“哪里不舒服?”女孩异常关切地又凑近了分毫,“胸口痛吗?”她边问边搀着七海迈进天文台内部,好让对方能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木椅上坐下。


“嘛,嗯……”七海含糊地挣开搀扶,再度仔细端详那女孩的脸,仿佛想要找出对方如此吸引自己的原因。这一看再不复月光下初见的惊艳,让她意识到橘发女孩长着一张相当普通、最多只能称之为可爱的脸,可心脏却丝毫不减速,依旧用力地撞击着胸腔。


“你是天文系的?”恢复清醒后,她回忆起了片刻前电梯里遇到的棕发男生所说的话,“今晚不是不开放观测吗?”


“呃……”橘发女孩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窘迫起来,“这个,我……”


她摸着后脑勺,支吾着没了声。室内顿时陷入了十分尴尬的沉默。


片刻后,她强硬地支开了话题:“你要喝水吗?我记得这里还有一箱矿泉水……”说着,她就蹲下身,拉开了储藏柜的门。


望着她翻找的背影,七海心头一暖,站起身道:“不用了,我只是来这里取个东西,很快就走。”


“取东西?”橘发女孩拍了拍手,拿过柜子上的一沓A4纸,“是这个吗?”


七海认出那正是自己的经济作业。她道了声谢,接过来,然后歪着头道:“你是偷偷溜进来的?怎么做到的?”


“你、你问这么多干嘛?”女孩显然被她呛住了,一瞬间露出了被人拆穿的表情,可爱得七海一阵心颤:“告诉我,我就不说出去。”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你是商学院的吧,”橘发女孩的视线落到她手里的作业上,“我们平时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你做什么非要问这么多。”


七海也不恼,只是走到望远镜旁边,瞥了一眼桌面上的观测表:“在不开放的时候做定期观测?你的导师是谁?”


“我没有导师,”橘发女孩干巴巴地说,“这是我自己在做的一个项目。好奇心得到满足了吗?我可以请你出去了吗?”


“我叫七海灯子,是商学院大三的学生,”七海恍若未闻地将记事本和笔从包里掏出来,“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想要我保密就明天打给我吧。”


“这算什么?搭讪?”橘发女孩有些好笑地用两指捻起纸片,“真看不出来前辈你有那方面的兴趣啊——我不会打的,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你要打小报告就请便吧。”


见女孩不吃这套,七海不由得赔笑道:“没有没有——我开玩笑的,这不就是想跟你认识一下嘛。”


女孩面上的笑意消失了。


“想跟我认识?”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为什么?”


“因为——”


七海灯子向前走了一步,认真地凝视着对方暖黄色的眼睛。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那双暖黄色的眼睛眨了一下,似乎并没有为这句话而感到吃惊——但也看不出其他的情绪。那不知名的女孩转了个身,重又坐回望远镜的目镜之前,冷淡地回答:“这个玩笑并不好笑,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请回吧。”


七海灯子瞬间感到有些挫败。要知道,刚刚那句脱口而出的表白并非她的胡言乱语——可她也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


“好吧,那我今天就不打扰你了。”


黑发女人在“今天”二字上加了重音,然后把钥匙揣回了兜里。抬腿跨出天文台,厚重铁门在她身后无风自动,“哐”的一声关上了。





※ ※ ※





七海灯子再度踏进箱崎理子的办公室时,已是第二天的午后三时。


她暗自捏了捏左裤兜里新配的钥匙,面不改色地将老钥匙交还到盘发女人的手上,而后故作无心地寒暄了起来:“天文系的办公室离观测台那么远,平时应该很不方便吧?”


“走习惯了还好,楼与楼之间有很多近路可以抄,”箱崎笑着回应,“七海同学昨天找到作业了吧?”


“找到了,”七海也笑,“我在楼附近迷路了,多亏一个女孩子帮我指路,我才找到天文台的那栋楼。”说到这里,她微微倾身,“我想跟她道谢,但是忘记问她的名字了,不知道箱崎老师有没有见过那孩子?”


说着,她将橘发女孩的外貌略微描述了一下。箱崎理子一开始还充满兴趣地注视着她,途中却不知为何变了脸色;尽管这改变只有一瞬,也足以引起七海的怀疑——她不禁猜测起自己是否惹上了一个麻烦角色来。


可是——


“……抱歉,我不认识。”


出乎她意料地,箱崎理子给出了这样的一个回答。


——不认识?那女孩昨日操作起望远镜来游刃有余,还能弄到天文台的钥匙,怎么会不是本校天文系的学生?


七海的脑袋一时还没转过来,箱崎理子就下了逐客令:“七海同学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先失陪了,手头上有些报告要交。”


“喔……那我不打扰您了。”见状,七海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从箱崎的口中获取更多信息,只得起身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箱崎理子在确认她离开后并未打开电脑,而是拿起座机,迅速地拨打了一串号码。


“喂?”接通电话后,她低声念出对方的名字,“是这样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她开始了……”





※ ※ ※





C大所提供的宿舍在私立大学里算不得拔尖地好,却也算不得差;其最鲜明的特点就是会随着学生年级渐长而逐渐改变:从大一入学时的单间双人宿舍,到大二的套间双人宿舍,再到大三的套间单人宿舍……以此类推,越是高年级,住得越好。


作为一名大三的学生,七海灯子住在一个两人套间里,房间独立,与室友共享客厅及厨房。在她结束课程、回到宿舍的时候,室友佐伯沙弥香正在烹饪。


“灯子,你回来啦,”佐伯嘴上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下,“今晚吃咖喱可以吗?”


“我都可以呀。”七海换了鞋,将包随意地往沙发上一丢,然后自己也瘫在了沙发上。


“怎么了吗?”佐伯转过头,敏锐地察觉到了室友的一丝异常,“很累?”


七海用手挡着脸,看不清表情。


“是有点。”片刻后,她将手拿下来,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


佐伯沙弥香关掉火,擦干净手,解下围裙,在她对面坐下。


“你刚回来就上那么多学分的课,是不是压力有点大?”她柔声问道,“如果不舒服的话一定要告诉医生,让她发函给学校,调整一下。”


“我没事,”七海直起腰,“话说沙弥香——你不是有一个读天文系的后辈?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


“橘发,身高151-153左右,女孩子,在脑后——这个部位,”她比划着,“扎两个很小的马尾辫,很少见的发型,如果有看到应该会有印象。”


佐伯敲了会儿手机,道:“我发过去了,等他回复吧。你找她是做什么?”


七海犹豫了一下,半是隐瞒半是实话地说了出来:“就……我昨天不是把作业落在天文台了吗?去取的时候遇到一个女孩子……在用望远镜,她好像是在做一个自己的项目,我们聊得还挺投机的……但是我忘记问她名字了。”


“嗯?这样啊,”佐伯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了她片刻,然后将视线重又投向手机,“他说没见过。”


“回复得还真快,”七海调笑道,“又是你的爱慕者吧?”


佐伯微微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灯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学校的七大不思议?”


“记得啊,你说哪个?”


“最后一个。据说天文台徘徊着一个会实现他人愿望的幽灵,只在特定的日子和时间出现——”


说着,亚麻色头发的女人露出了调侃的笑:“灯子,要是连你都找不到那女孩的话,该不会是遇见幽灵了吧?”



Part 3


——遇见幽灵了?


七海灯子拿着杯子的手僵了一下,随即不可自已地笑了起来:“哈哈哈——怎么会,我也不是找不见她,她说她是在那里做定期观测,我只要下周的同一个时间再去找她,肯定能捉到人。”


佐伯沙弥香也呵呵地笑道:“我开玩笑的啦——不过跟灯子你聊得来的女孩子,我也蛮想见一下的,下周带上我如何?”


“不好吧,”七海低头避开佐伯的眼神,“我跟她也不是很熟,突然带朋友过去……”


她暗暗攥紧手,感到手心有些出汗。佐伯沙弥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就仿若重达千钧的巨石,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彼此知根知底、太过熟悉是一方面;佐伯沙弥香喜欢自己则是另一方面。


她与佐伯相识在大一,于一场针锋相对的商学院辩论赛中化敌为友。二人同专业,平日的课程多在一起,于是便逐渐熟识。她原本只当对方是至交好友,却不想在这学期开头时收到了对方的告白——


“我喜欢你,灯子。”


彼时沙弥香拉着她的手,力道温柔而坚定。


“我知道你正处于一个非常艰难的时期,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要在你身边陪你一起度过……”


那是一个对于任何抑郁症患者来说都很难不心动的表白。


但是七海灯子也像绝大部分抑郁症患者会做的那样,拒绝了她。


“这是一个深渊,沙弥香,”她还记得自己当时这样回应,“你很好,我不想将你拉扯进来。”


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回应那样,佐伯沙弥香什么都没说地接受了她的决定。


室友早在学期开始前就已经定下,如今即使提交更换宿舍的申请也不一定被批准,于是七海只好硬着头皮跟佐伯住在了一起。


说实话,被无微不至地关怀着的感觉很好,但这种消磨着对方心意的感觉也十分糟糕。原先还可以说服自己和佐伯尚有发展空间,如今她对那不知名的橘发女孩一见钟情,却是再无法回应对方的感情了。


——要在找到那女孩后跟沙弥香说清楚。


七海的内心暗自做了这个决定。





※ ※ ※





自那之后的一周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七海灯子做了好几个那女孩压伏在自己身上的春梦,俱都在对方的名字即将脱口而出之际戛然而止;她分明不曾与谁共同经历过这样的情事,细节和感受却清晰得可怕,令她每每面红耳赤不已,需得花上好几分钟才能消停。


那不知名的橘发女孩倒真仿佛无处不在的幽灵,彻底搅乱了她的心灵。她无数次反问自己为何会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儿如此着迷,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答案——直到最后,她索性放弃了思索这股冲动的意义。


——爱情不都是一种冲动吗?


她揉了揉眉心,怅然地伫立在夜风中,望着那座巍然不动的小型天文台。偷偷复刻的钥匙攥在她的手里,锐利的棱角刺痛了掌心,却分毫不及她内心的惶恐。


——假若她停止了定期观测,我又该去哪里找她呢?


她如此想着,开始后悔起上周自己的鲁莽冲动来。


但是后悔也无用。只盼那女孩并未将她的话语放在心上。


她将钥匙转动,老旧的锁芯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响。七海灯子轻轻推开那扇老旧的铁门,在看到那抹令她魂牵梦绕的橘色后长舒了一口气——


女孩儿正斜着身子坐在观测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又有东西落在这里了吗?”


她的声音如清泉般流淌在室内,盖过了一切外界的喧嚣嘈杂,叫七海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是啊,”她有些涩然地攥紧风衣下摆,“我有东西落在你那里了,但是它已经想取也取不回来了。”


“哦?”女孩儿挑眉,从观测椅上跳了下来,“是什么?”


七海没答话,而是拍了拍自己的左胸口。她能感觉得到面上的热度在逐渐增加——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说情话,感觉却并不讨厌。


橘发女孩凝视着她,目光从她搁在左胸口的手一路上移到眼角眉梢,内里敛了几分淡淡的伤感,给了七海灯子一种她们很久未见的错觉。


最后,她长叹了一口气:“放弃吧,七海前辈,我们是不可能的。”


这句话她说得淡然无比,七海却刹那间如坠冰窟。


“为什么?”黑发女人上前一步,“你我不过才见了一面而已,为什么你就能这样下定论?”


“我们不过才见了一面而已,你又怎么会喜欢上我呢?”女孩反问,“我真的很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七海慢慢走到她面前,“但我想要弄明白,所以我不会放弃的。”


女孩仰视着她,重复道:“我们真的不可能,我只能劝诫你到这里了;趁还没陷入沼泽时抽身离开吧,否则留给你的只会是悔恨和痛苦而已。”


“如果我停步在这里,那才是真的只有痛苦和悔恨。”说着,七海灯子捉住了对方的手。女孩神色一凝,想要抽出手来,力道却不及七海大;她“啧”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身后的铁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灯子?”一道柔雅的女声从天文台的外侧裹挟着风声传来,“你在里面吗?能帮我开一下门吗?”


“沙弥香?”七海诧异地松开手,正打算朝门迈步,臂膀却被橘发女孩主动揽住了。


“不要,”女孩急急地说,“别去!”


“怎么了吗?”七海疑惑地看向她。


那女孩咬了咬下唇,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没事的,”七海拍了拍她的手,“沙弥香是我的朋友,她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的。”


“……”橘发女孩的手一寸寸下滑,最后离开了她的胳膊。七海得寸进尺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得到对方一个瞪视,不禁心满意足地笑了。从观测椅到门口不过短短几步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踩着棉花在走似的,整个人都飘起来了。


天文台的门被缓缓拉开,佐伯沙弥香捧着一杯热饮站在外面,鼻尖被冻得通红。


“灯子?”佐伯不解地歪头看着她,“你来这里找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七海感觉到笑容在自己脸上扩大,“不过我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名字……”


说着,她让开一个身位,好让佐伯能够进来。


“向你介绍,佐伯沙弥香,我的室友——咦?”


这转身后的一瞥,让她浑身都僵在了原地:


天文台内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片刻前还站在观测椅前的橘发女孩已经消影无踪,只剩下一册草纸在观测台上因外来的风而翻动。


“什——”


七海的目光迅速扫过室内,除了穹顶上为天文望远镜打开的闸口以外,没有别的出入口。


“她刚才还在的……”女人喃喃地向观测椅踏进一步,“她刚才还在这里的!”


——这怎么可能?


七海的大脑仿佛被冻住了,她已经无法正常地思考。虽然天文台内有为了方便调整闸门拉索而放置在墙边的扶梯,但那女孩难道还能悄无声息地从扶梯跳上闸口,从那里离开不成?


她冲出天文台四下张望,仍是无果。


寒风袭来,她打了个哆嗦。


“灯子,你没事吧?”


佐伯沙弥香紧跟着她走出来,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是不是又没按时吃药?”


察觉到对方话中的暗示,七海烦躁地退后了一步:“就算我没按时吃药,也不可能出现幻觉!那是重度抑郁才会出现的情况——”


“——你不就是才从重度抑郁恢复过来吗?”佐伯不容分说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听我的,去找医生看一下,这周末就去。”


“我不要!”七海用力地甩开了她,怒吼道:“那不是幻觉!我没有产生幻觉!”


她这么说着,内心却感到一片寒凉。


——假如那不是幻觉,那么那女孩所言的“不可能”是指……?





※ ※ ※





“C大交通事故致学生一死二伤,肇事司机逃逸未遂”、“名门C大惨烈车祸,花季少女命丧车轮”……


七海灯子面无表情地滚动鼠标滚轮,冰冷的文字倒映在她眼底,化为一把把插入心脏的尖刃。


——去年的5月26日。


她打开学校邮箱,查找到了那封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通知邮件。


“……我怀着深切的悲痛写下这封邮件,通知各位:就读于本校天文系的大一新生小糸侑于今晨发生的交通事故中离开了我们……”


在校方的通知邮件最后,是那个橘发女孩灿烂的笑颜。





The Tower


第二部

Forbidden Love

禁忌


Part 1


七海灯子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楼顶的。她哆嗦着手去掏钥匙,试了几次都没对准锁孔,还不小心将钥匙掉到了地上。


月光没有那么明亮,她就趴伏在地面上用手一寸寸地摸;满手的灰让她不适,于是就随手往浅色的风衣上抹去,留下了几道脏乎乎的印子。


门开了,里面没有人。


——没有人,只有一个橘色头发的身影。


七海灯子第一次拉亮了天文台内的电灯。


——没有人,只有那道没有影子的身影。


“小糸、侑……”


她低声念诵着对方的名字,揪着胸口跪了下来。而那女孩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丝毫动作。


片刻后,幽灵叹了口气:“你……知道了呢。”


她放下手中的笔,往那跪伏在地的女人走去。


她想要扶起她,对方却使劲捉住了她伸来的手。


“……为什么……”七海咬紧牙关,从抽泣声中一字字挤出话来,“为什么……你……”


小糸侑有些不忍地别过头:“我说过了,我们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明明能摸到你!”七海忽然抬起头,带着哭腔嘶喊道:“你明明有体温,明明这么真实,明明——就站在我面前——”


“——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化为实体,”幽灵的口吻不喜不悲,“是因为我们学校的天文台怪谈。我依附着这个怪谈化为了徘徊此地的幽灵,既不知脱身而去的方法,也不知为何徘徊此地。”


“就算如此,”七海拼命地将她的手往怀里拉,“你还是遇见了我不是吗?应该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见你的吧?”


“的确,”侑蹲下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看得见我,兴许是因为我碰触过你遗留下的物品,又或许是因为你触发了某种符合怪谈的条件吧。”


“那么——”七海祈求地看着她,“也许我们——”


“——人鬼殊途,”侑打断了她的话,“前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执着于我,但我真的不可能回应你的感情。”


望着七海淌满泪水的脸,女孩的眼中也不禁浮现了丝许怜悯。她动了动被女人紧抓着的右手,发现对方的力道紧到自己无法挣脱,于是便探出左手,为她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滴。


七海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小声道:“……侑。”


“什么?”幽灵在她身前盘腿坐下,声音已不似方才那般冷淡。


“你说你依附着怪谈而化为实体,对吗?”


“是,那又怎么了?”


七海望着女孩不解的面庞,吸了吸鼻子,将她的两只手一起捉到胸口:“那么——如果我向你许愿,会怎么样?”


小糸侑的脸色顿时变了,她下意识地将手往回缩:“你不是要——”


“——我不会强迫你,”七海压制着她,“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


幽灵的眼中闪过一丝什么,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捕捉不住。


“……你猜对了,”她说,“只要是能够见到我的人,都拥有许下三个愿望的权利。但是那必须都是我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愿望,否则我也爱莫能助。”


七海顿时破涕为笑。她缓缓地松开了女孩的手,然后抬起身,向前一扑,牢牢地将女孩锁在了怀里。


出乎她意料地,幽灵并没有挣扎。


“侑,”她伏在她耳边说,“我希望你不要离开我。”


“……这是你的第一个愿望吗?”


“是。”七海斩钉截铁地说。


“我知道了。”女孩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的第二个愿望是……你不可以喜欢上别人。”


“别人是指?”


“我以外的人。”


幽灵轻笑了一声:“你刚刚还说过不会强迫我的。”


七海加深了拥抱的力度:“你可以不喜欢我,只是不可以喜欢上别人。”


“……好,我明白了。”


“那么……最后一件事,”七海缓缓松开她,“请你不要讨厌我。”


幽灵凝视着那双蔚蓝色的眸子,有些失了言语。


——讨厌你?这怎么可能呢?


内心涌起一股深切的悲恸,促使她抿紧唇,不言不语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


黑发女人露出了一个炫目至极的笑颜。





※ ※ ※





听到套间门口传来刷卡声时,佐伯沙弥香险些将耳畔的手机摔落到地上。她急匆匆地挂断电话,奔走到玄关,正好看到七海灯子跨进门来。


“灯子!”她疾呼一声,飞身上前,拥住了她。“你去哪里了!我差点就报警了——”


七海极为尴尬地从对方的怀抱中挣扎出来,佐伯随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后退几步,给对方留出换鞋的余地。


“抱歉,让你担心了,”黑发女人直起身,“我有点烦所以……就在附近随便转了一下。”


“现在已经十点半了,怎么这么不注意安全呢?”佐伯的话里带上了一抹责怪的意味,“快些洗漱一下去睡吧,记得吃安定。”


“我知道了——晚安,沙弥香。”七海敷衍着掠过她,走向自己的房间。确认小糸侑也一同跟着进来了后,她锁上门,疲惫地瘫倒在床上。


“你房间好乱。”幽灵背着手在不大的房内逛了一圈,评价道。


“让你见笑了,”七海坐起来,面上有些微烫,“我……这就收拾一下。”


“没关系,我只是随口一说,”侑笑了笑,“刚刚那是你的室友?”


“对,她叫佐伯沙弥香……跟我一个专业,大四。”


“你不是大三吗,怎么会跟大四的学生一起住?”侑拨开桌面上的一沓书,轻轻地跃坐上去。


“我……”七海下意识地揪了揪领口,“我们本来是同级生,但是我休学了一年,所以……”


幽灵安静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些七海看不懂的东西。黑发女人不禁别开脸,玩起了自己的手指;时间在静默中一分一秒流逝,直到幽灵再次开口:“你睡眠不好吗?她刚刚叫你吃安定。”


“不,呃,也不算……我……”七海纠结得喉咙发紧,最后还是心一横,闭着眼道:“我在吃精神类药物,有一点影响睡眠,所以医生开了安定。”


等了半天都没有回应,她睁开眼,发现那女孩还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不问我是怎么回事吗?”


“你希望我问吗?”小糸侑反问道。


七海有些不知所措。一方面,她希望女孩对自己抱有好奇,另一方面,她又羞于将自己的病症一五一十地坦白。


“……我不知道。”最后,她放弃似地又躺了下来,翻了个身,背对着女孩。“我休学是为了治疗抑郁症。之前比较严重,没法继续学业,现在好一点了就回来了——就这样。”


缓了口气,她又闭着眼睛接着说:“我不知道你对抑郁症是怎么看的,不过我不需要多余的怜悯和同情,也不需要你给我怎样打气鼓劲,它只是来了,就像一场感冒一样。”


“但凡你不希望的事情,”那女孩的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起,“我都不会去做的。”


七海转过身,看到幽灵也侧躺了下来。两人距离之近,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谢谢。”七海皱了皱鼻子,索性将脸埋到女孩的胸前。女孩抬手环住她的肩背,一股似曾相识的水蜜桃香味扑鼻而来,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我只是有一点点好奇,希望这不会冒犯到你,”幽灵轻飘飘地开口,“前辈为什么会得抑郁症呢?”


七海茫然地睁开眼:“我不知道。”


“不知道?”


“……医生说不清楚,我也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特别的经历。硬要说的话,是我还小的时候……”


从七海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小糸侑拼凑出了事实的来龙去脉。由于男方出轨,七海父母的婚姻在多年前就宣告破裂;那时姐妹俩都想跟着母亲走,但最后母亲只带走了姐姐七海澪——这件事让年幼的七海一直感觉自己被遗弃,直到如今也很少与姐姐和母亲往来。


“……但是哪个人的家里没些难事呢?”七海喃喃地说,“也不见人人都得抑郁症啊……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就像我的医生说的那样,有些人生来比另一些人更容易抑郁吧。”


“嗯,”侑抚摩着女人柔顺的黑发,“就像你说的,只是一场感冒而已。给它一些时间,它就会好的。”


“谢谢。”七海搂住女孩儿的腰,在馥郁香气中安心地闭上了眼。



Part 2


第二天的清晨,七海灯子是被一阵柔软的唤声叫醒的。她在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一把抱住来人,迷迷糊糊地撒娇道:“让我再睡一会儿……”


“不行,前辈,你今天有早课吧。”小糸侑无奈地任她抱着,手指轻轻梳理对方的头发。


“唔……”


“早餐都做好了,你快点起来吧。”


“早餐?”听到这个词,七海总算清醒了一点儿,“你怎么做的,你出去了?”


“没有,我用冰箱里剩下的材料做的——你的室友已经出门了。”


七海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慢腾腾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早餐是标准的和式早餐,搭配和用料出乎她意料的丰盛,味噌也异常爽口——她一面对女孩的厨艺赞不绝口,一面借机凑近乎道:“我最喜欢这种味噌,侑也是吗?”


小糸侑解围裙的手停滞了一下,片刻后才“嗯”了一声。


沉溺在美食中的七海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停顿,只笑言:“那我们可真有缘!”


幽灵笑了一笑,没有再继续接下去。


出门前,七海在侑的提示下再三检查了一番,确认东西都带齐后才拧动门把。穿过漫长的走廊下到一楼,她推开大门,因为耀目的阳光而不适地眯起了眼。


“我好久没有在这个时间点出门了。”走在大街上,她喃喃地说。


“抑郁症会导致动力缺失,这很正常。”幽灵背着手跟在她旁边,却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七海尽量不让头太偏地看着她,小声道:“怎么你现在听起来好像很了解抑郁症一样?”


“幽灵不需要睡眠,你忘了?我有一整晚的时间可以查呢。”侑有些调皮地倾了倾身,结果不小心撞上了一个踩着滑板的男生。那男生“哎哟”一声从滑板上跌了下来,丈二摸不着头脑地左顾右盼一番,用奇怪的眼神望了望跟他隔了一个身位的七海:“我撞到你了?”


“呃……大概……”七海以不确定的语气道了个歉,然后迅速离开了那个地方。幽灵飘在她身侧,望着前方越来越密集的人流,郁郁道:“我还是找个地方进去吧。”


“进去?进哪里?”七海没反应过来。


侑没说话,指了指她戴在左手上的腕表。那是一块以星空为背景的银色机械表,设计很别致,圆形的表盘在左侧削平了一点,还绘有未尽的图案,像是可以跟另一块表拼起来似的。


“你要进去?”七海的眼珠转了一圈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像附身那样吗?”


“对,”幽灵点了点头,“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对外界造成不必要的影响了——虽然我还是能感应到外界的,你上课可不要偷懒喔。”


心中思绪被道破大半,七海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很是惊奇地注视着侑被腕表吸入的那一幕;抬起手腕,只见侑的面庞还倒映在镜面上,安抚地冲她笑了一下。


这一天对七海来说变得不再平凡。她依旧难以集中注意力,但小糸侑的存在让她多少有了去尝试的勇气。自从复学以来,她头一次没有走神太多地完整听完了一堂课,也正常地去食堂吃了午饭。


然而病症和药物的影响到底是存在的。上完下午的第一节课后,七海已经疲惫得烦躁不已,幽灵便只好依从她的意思,一同打道回府。


“抱歉,我很没用吧。”七海涩然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不敢去看身旁女孩的表情,“什么注意力没法集中、心情很不好……我知道这些听起来都很像借口——事实上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我太差劲了,还是我真的得病了。”


“你确诊了不是吗?这是在怀疑医生的专业水平么?”女孩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


“也没有啦。”七海这才鼓起勇气看了看她的脸。


“退一万步说,便是你差劲又如何呢?”侑轻叹了口气,“接受自己本来的面目,然后努力去改善成理想的模样,不也很好吗?”


七海动了动嘴唇,没有接话。她重又低头去看脚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已经不知道了,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


——可你曾经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女孩不禁捂住心口,觉得虚无的心脏在抽搐得疼。


“……那就先一步步做好眼前的事情吧,”最后,她牵住了她的手,“在你好起来之前,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真的吗?”七海的眼睛亮了。


“当然,”侑扬起嘴角,“我答应过你,不是吗?”





※ ※ ※





小糸侑是个非常信守承诺的人,七海灯子在接下来的相处中毫无疑问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她赖床,她就唤她起来;她不愿外出,她就为她做饭;她难受时翘课,她就代替她抱回一大堆详实的笔记来。凌乱的房间变得整洁,仪容仪表上的懒散被一点点矫正回去,卫生习惯渐渐规律——无论是从梦魇中惊醒之时、一心盯着窗外感受脖上铁索之时、还是无理取闹地曝露所有不堪之时,她都在。


她从未让她孤身一人。即便七海对着她失控、发火、怒吼,她也一言不发地一次次抱住对方,就好像在安慰一个忽然间失去一切庇护的孩童。


“我常常觉得窒息,”七海曾经对她的心理咨询师这么说,“就好像有什么缠绕在我的脖子上……在清晨、在午后、在半夜,随时随地……我想死。”


“这真的很令人难过,”她的咨询师轻声回答,“你不应该承受这种难过。”


——不,那是我应得的。七海当时这么想。


“我不该存在于世”——这枚不知源头的种子在她心里扎了根、开了花,把她的心脏穿刺出无数空洞,贪婪地吸食着一切靠近的东西——希望、动力,还有快乐。


除了小糸侑。


它们似乎拿小糸侑毫无办法。


“你为什么这么好?”七海还记得她躺在幽灵的膝头喃喃发问,“是不是你太好了,所以才会被带走?”


侑的手指拂过她微肿的眼眶,宁静地笑道:“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意外,七海前辈。再短暂的人生也有其价值所在——我们活着、或活过,这就足够了。”


——所以我不会说你寻求死亡是错误的。女孩呢喃着,我只是不愿你在主观意愿受到其它因素影响的情况下寻求死亡。


尤其在你还有能力爱我的情况下。


那是她们第一次接吻,七海却除了眼泪的味道以外什么也没尝到。侑没有反抗,而是安静地被她吻着,间或在她退缩时给予回应,熟稔得不似新手。


“你谈过恋爱?”于是七海这么问。


“不,”小糸侑笑了,“你是第一个向我表白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 ※ ※





佐伯沙弥香最近心情很好。这并非因为期中考刚刚结束——虽然这也是一部分的原因,但她的关注点还是更多地落在自己的室友身上。


“灯子,恭喜你期中全A!”她举起酒杯,与七海手里的饮料碰了碰,脸上已浮起不胜酒力的红晕。


“沙弥香,你已经说了第四遍了。”七海的笑容既无奈又夹杂了些许自得,她仰起头,将杯中的可乐一饮而尽——如果不是医嘱禁止饮酒,她也想要为这久违的佳绩喝个痛快:托小糸侑的福,这两个月来她的病况大大好转,非但成绩明显回升,用药也开始减量了。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看到那橘发女孩正飘荡在佐伯的身后,一脸好奇地望着杯中物。七海心里一咯噔,不动声色地伸手将她拉过来,小声道:“你还没到法定年龄,不能喝。”


嘈杂的电视声将她的声音盖了过去,微醺的佐伯没有察觉到异样。小糸侑瘪着嘴,在空中盘起腿,郁闷道:“我没想喝,我就闻闻。”


七海被她气鼓鼓的样子逗笑了,惹来桌对面女人的询问:“灯子,怎么了?”


“没什么。”七海赶紧收敛笑意,起身道:“时间也不早了,你去睡吧,桌子这些我来收拾。”


连哄带赶地将佐伯架回卧室后,她松了口气,然后发现小糸侑已经挽起袖子开始清洁碗筷。请求换人无果后,七海只得将酒放进冰箱,在对方的催促下回房修改那篇零点前要交的论文——这是她期中的最后一项作业。


陷入注意力集中的状态之后,人对时间的流逝就变得不再那么敏感。由于这种状态对她来说十分难得,七海便刻意花了些心思屏蔽外界事物;等到她提交完论文,才发觉那个橘发女孩一直没有进房来。


“侑?”七海推开房门,套间的灯已经熄灭,只剩细密月光铺洒在过道的拐角。


她想了想,摁亮手机的照明,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看见那女孩正躺在沙发上浅眠。似乎是被白光惊动,侑不适地抬手遮了遮眼,而后从嘴中发出低吟:“嗯……”


“你不是说幽灵不需要睡觉吗?”七海带着笑意走近她,“怎么,困了?”


侑的身子晃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她。七海无意间瞄了眼茶几,这才发现她先前放进冰箱的酒已经变成了一个空瓶子。


“你喝酒了?”她不敢置信地拉开对方盖在脸上的手臂,“我不是说过你——”


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她噎住了。


——小糸侑在哭。


她弄不清楚对方是否醒着,但只有这件事非常清楚——她在哭。


“……对不起,”幽灵翻过身,以极其霸道的力量锁住她的腰,“对不起……”


——你在跟我说话吗?七海的心里浮现出无止尽的疑惑。还是你将我当做了别人?


似乎是遇见以来的第一次,她想起小糸侑也有自己的家庭和朋友,想起她也会有自己的情绪,想起她对她生前几乎一无所知。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自私。



Part 3


和一个幽灵一起逛鬼屋是怎样一种体验?


七海灯子觉得没有人比她更有发言权了。此时此刻的她正抱着那位幽灵的手臂,被一个又一个活人扮演的鬼怪吓得哇哇直叫——就算吓到已经把眼睛都闭起来,鬼屋里各式各样的垂饰和偶尔摩擦到的墙壁还是带来诡异至极的触感,更别提时不时的轰隆音响和可怕台词。小糸侑几乎整个人都被她拽得向后倒,只得一面汗颜一面高声安慰她;两人就这么挪动着走完了全程。


出门的时候,游乐场工作人员看着七海的眼神都变了:他本来还觉得这女孩要求一个人进去真是勇敢,现在出来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七海尴尬地扯着侑的衣角走到旁边的树荫下,装作查看下一个地点的样子埋头进地图里,通红的耳根却将主人的心思暴露无遗。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惹来对方毫无气势的瞪视;她笑得更开心了。


“前辈,你既然这么怕就不要玩呀!”


“我怎么知道这家的鬼屋这么吓人!”七海极力辩解,“我上次玩鬼屋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好好好,”女孩止住笑,“所以我们下一个项目去哪里?”


七海将刚刚因动作过大而掉下来的耳机塞回去:“去……摩天轮?好像只有这个比较合适而且没有去过了。”


“你不要再坐一次过山车吗?”


“我拒绝。”七海斩钉截铁地迈开步,侑则倒退着飘在她身侧:“为什么?前辈你大叫的样子还蛮可爱的诶。”


七海的脸上再度染上红晕:“你——”


她卷了卷地图,很想在笑个不停的女孩头上敲一记,却碍于左右视线,还是忍住了。


“——坏心眼!”最后,她只得别开脸,以这句话作为结尾。


摩天轮实在是很适合作为游乐园的结尾项目,尤其是在夕阳低垂的傍晚时分。像游玩大部分项目时那样,七海向工作人员竖起一根指头表示人数,然后弯腰钻进了包厢。小糸侑在她对面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抹平裙摆。察觉到她的目光,七海有些羞涩地将视线投向窗外。


这趟游乐园之行是由七海灯子提出来的。趁着期末的压力还没到来,想提前放松一下身心——她是这么对佐伯沙弥香说的,侑却知道那不过是一个趁机蹓出来的借口而已。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她不太明白。自从她失控地喝醉酒那天晚上起,七海对她的态度似乎就隐隐约约有了些不同,让她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说漏了嘴;可是反复观察得出的结论却并非如此。若是她真的泄漏了什么,这女人的反应绝不会这么平淡。


她支着头凝视七海的侧脸。那张俏丽的面庞被夕阳镀上一层金黄,侑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然后也看向窗外,在心底发出一声喟叹。


——那已经不再是她的了。


“侑。”


正恍神间,对座的女人忽然唤了她的名字。


“怎么了?”小糸侑将手放下,温和地注视着女人的眼睛。


七海在她的注视中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看向了斜下方。侑心中咯噔了一下——这个动作她再熟悉不过了。


“我一直在想,”七海有些干涩地发声,“侑应该也有很多地方想去的吧。”


女孩的手指颤了颤:“比如?”


“……比如去看看你的家人、朋友……或者更大的世界。”七海不自然地绞着手,“原本我们相遇的时候,你也是在做定期观测……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你希望我离开了吗?”侑轻轻地问。


七海的双手开始神经质地颤抖,而她本人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只是继续盯着脚下的底板:“我只是觉得,我将你绑在身边,是不是太任性了。”


一声轻笑从对面传来:“将这个问题抛给我才比较任性吧?”


“……对不起。”七海更用力地掐紧拳,“但是,我已经可以一个人了,所以如果你想的话——”


“——你知道吗?你说谎或者勉强的时候,眼睛就会往斜下方看。”


一双娇小的手忽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将她纠缠在一起的两手分开。七海抬起头,发现女孩正矮身看她,眼神里似有千言万语,却辨不分明。


“在你真正好起来之前,我是不会离开你的。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答应过你,也因为我无法将你丢下不管。”


“仅此而已吗?”七海反手捉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近自己,“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对我——”


——如果没有,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如果没有,你又为什么总是这样温柔地看着我呢?


小糸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是个很贪心的人,”七海伸手抚上她的脸,“你如果不说‘不’,我就会一直得寸进尺下去。”


侑闭上了眼。


这默许烧尽了七海心头的最后一道防线。她仰头上前,用力吮吸起对方的唇瓣。柔软的触感仿佛带有无穷的魔力,吸引着她一路往里;女孩顺从地任她揽着,给予她与冷静外表截然相反的热情回应。


“……我许下愿望的时候,可没有说期限,”七海喘着气放开她,“即使我好起来了,你也不许离开。”


“这不是我能保证的,毕竟我连自己为何存留于此也不明白,”侑擦了擦嘴,“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这样做?”


“是。”


“即使我可能随时消失?”


“是。”


“即使我不能全无保留地回应你?”


“……是。”


“那么,”侑靠近她的耳畔,“做你想做的吧,我是你的了。”





※ ※ ※





交缠的身躯熨烫着幽灵没有实体的心。她以幅度最小的动作挪开七海灯子搁在她腰际的手臂,从女人怀里离开,然后将散落在地的衣物穿戴整齐。


重新坐在床沿,她凝视着对方安详的睡颜。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七海灯子睡得这样熟、这样安心了呢?


她将薄被拉起,盖住女人光洁的身体。


——我是属于你的。她以口型默念着。可你已不能再属于我了——


原本就不应有这场荒唐的人鬼相遇。预料之外的因素拉扯着她一错再错,最终演变成这出荒诞的戏剧。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法再不留痕迹地抽身离去。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亲手拉下帷幕吧。


小糸侑轻吻她的额头,下定了决心。





The Tower


第三部

Doubts

怀疑


Part 1


七海灯子此时此刻感觉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因为小糸侑正在旁若无人地调戏她。那女孩横坐在她腿上,一手揽着她的脖子,另一手不安分地在她腹间游走,间或在耳边吹上一口气;而她不得不正襟危坐地直视前方正在讲课的箱崎理子,努力抑制住任何看起来可能不寻常的动作。


——侑,坏心眼。


她潦草地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引得橘发女孩咯咯直笑,胸腔的震动随着紧贴的肌肤传递到她怀里,使七海在情感上更受煎熬——天知道她有多想将这女孩摁在课桌上亲吻,亲到她浑身发软,再也不能使坏为止——


而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在下课之后。一学分的天文概述是专门提供给天文系以外的学生的课,因此大家都在箱崎理子宣布下课后快速离去,没人有兴趣逗留。空荡荡的教室是最好的催化剂,让七海更加肆无忌惮地压在女孩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手中还握着某样东西:箱崎的U盘。


这是侑趁下课之际快速从电脑上拔出的。


女孩一面被七海亲吻着脖颈,一面喘着气别过了头——如她所料,为U盘而回来的箱崎理子正一脸震惊地躲靠在后门处,手掩着嘴,仿佛生怕自己出声惊扰了一般。


侑扬起嘴角,有些自嘲地笑了。





※ ※ ※





幽灵的计划立竿见影。七海灯子拉开套间门的时候,佐伯沙弥香罕见地没有围着围裙在灶台前忙活,而是端着茶杯坐在沙发上,微微偏头看向来人。


“沙弥香?今天叫外卖么?”七海奇道。


佐伯笑而不答:“灯子,过来坐。我们聊会儿。”


“怎么了,这么郑重其事的,”七海将包搁在佐伯对面的沙发上,抚平裙摆坐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亚麻色头发的女人将茶杯放回桌几上,神色自在地问道:“今天……你天文概述下课之后没有走对吧,留在教室里做什么了呢?”


七海神色一僵,下意识地想要看向身旁的女孩,理智却制止了她转头的冲动。


“跟我说实话,灯子,”佐伯紧盯着她,“‘她’没有离开过对不对?你一直都能看见‘她’?”


她没有点名,她也没有询问;两人彼此遥望着对方,气氛逐渐剑拔弩张。


“你这是什么意思,沙弥香?”最后是七海先开口,“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布了人?”


佐伯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咄咄逼人道:“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从别人口里听说到这样的事情了,灯子。你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偶尔还伴有动作——但是今天不是别人,而是箱崎教授看见了这一幕。你可知道在学生有‘前科’备案的情况下,她必须将这个情况上报给年级主任?”


七海倏然捉紧放在膝上的手:“你们——以为我产生幻觉了?”


“难道不是吗?”佐伯反问,“不然还有什么能解释你的举动?”


七海紧抿着唇,大脑在飞速转动,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门铃被按响了,佐伯起身开门,一个身着警卫服的魁梧男人站在那里。


在佐伯的注视中,七海一步步走向门口——她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却没有办法阻止。C大对患有抑郁症的学生看管十分严格,一但被发现产生自杀情绪或者危险倾向,就必须在警卫的护送下立即就医。


“这是为了你好,灯子,”佐伯不忍地别开头,轻轻将她推向门外,“为了不让一切前功尽弃。”


七海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 ※ ※





“请把手给我,七海小姐,对,就是这样……”


仰靠在病床上,七海凝视着血液从从那根透明的管子里迅速通过。一轮又一轮的询问和测试已经耗掉了她大部分的耐心,令她此时有了一股想要暴躁地将针管拔掉的冲动。


——不可以。她努力压下躁动不安的情绪。现在表现得越温顺、越无害,越有可能得到程度更轻的判断。


小糸侑悬浮在她的旁边,静静地将手搁在她的左手背上;这方寸肌肤重叠的温暖给了她最后一丝伪装的动力。


“请问,”她尽量温和地开口,“我大概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呢?”


“很快了,”那名护士安慰她,“您再稍等一下,出结果了我就告诉您。”


七海疲惫地将头摔回枕头上,小心翼翼地将左手与女孩的右手十指相交。她甚至不敢在这里与她说话,因为摄像头的背后可能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等待的结果并不乐观。两名医护人员推着运输用的担架车进了房间,然后告知她需要离开大学城医院、转至B区的精神专院,在那里度过一晚。


“只有一晚,对吧?”爬上担架的七海装作担心课业的样子,“我明天还有一项测试……”


“一切都会没事的,七海小姐,”护士边给她绑上系带边回答,“就算需要您停留一晚以上,您的教授那边也会接到通知的。”


她就这样被推着上了救护车。束缚用的系带牢牢将她固定在担架车上,仿佛害怕她突然暴起、逃离,这令七海的神经紧绷到了近乎麻木的程度。


这种麻木在精神专院抵达了临界点。签署入院协议后,七海被要求交出身上所有的东西,然后脱下自己的全部衣物,换穿病号服。包括手机和贴身衣物在内的一切物品都被交由医院保管,她自己只剩下一套松垮垮的病号服挂在身上,凌乱的头发倒映在走道两旁的玻璃窗上,可笑得像个小白鼠。


意识到她还没吃晚饭,入口处的医师甩给她几袋零食,然后抬手道:“最里面那间。”


七海抱着那几袋零食朝里走去。她听到右侧的一扇门背后传来抓挠拍打的声音;左侧走过一个神经质地念叨着什么的老妇人;侧前方的房间房门大开,可以看到一个病人呆滞地坐在小板凳上,盯得她头皮发麻。


——好冷。她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肩膀,感到空调的寒意从手脚逐渐渗进心底。那种早已远离她的冰冷刺骨的绝望感似乎又卷土重来,一点点将她覆盖、掩埋。


她被分配到的房间很大,里面却没什么东西,除了一张牢牢固定在地面上的单人床,就只有模糊的金属镜和同样镶嵌在墙面里的梳妆台。没有窗户、墙角是浑圆的、纯白的床单和枕套整齐地叠放在一起,旁边另有一套换洗的病号服。


她抬头望了望四周,看到了几个没有死角的摄像头,在卫生间里也有。毫无疑问地,这是一间防自杀房——七海将零食随意地丢到床上,冷冷地笑了;隔壁响起了一道属于女人的哀嚎声,一声接着一声,凄惨无比。


懒得铺开床单、懒得摆正枕头、懒得洗漱,她往床上一躺,闭上眼又睁开,忽然对上了那名橘发女孩担心的眼神。


“……侑……”她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唤了一声,换来那女孩的温声回应:“七海前辈。”


“怎么办?”她用手背掩住嘴,“现在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轻易相信的,我怎么做才能出去?”


小糸侑以相同的姿势在她身侧躺下来:“只能尽力装作正常了。前辈不要一副没动力的样子,吃点东西,起来洗澡吧。”


说着,她拿过一袋零食撕开,将它塞到七海手里。


“……也只好这样了。”七海毫无察觉地直起身,吃了起来。



Part 2


第二天早上,七海灯子是被一阵尖锐的铃声唤醒的。她皱着眉支起身,环视了一圈,发现房里少了抹熟悉的橘色。


“……侑?”七海迟疑地拉开房门,铃声变得更大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某种集合铃,因为走道上每一个房间的门都打开了,病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来,脚步拖拉地朝大厅走去。


大厅的右侧停了一辆很大的推车,旁边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本白册。看到七海过来,他随意地开口道:“名字?”


“……七海灯子。”


“这是你的早餐,”那人将名册往车上一搁,取了份托盘出来,“吃完以后去一号室参与你的会诊。”


说是早餐,结果也不过是淡寡无味的几片吐司和一小盒牛奶。七海压下内心的焦躁,拼命将托盘上的东西都塞进了嘴里。大厅里的时针此时指向了八点三十,她端着托盘走向垃圾车,交给清洁人员后往一号室走去。


这一路上都没有看见那个女孩。七海心中的焦虑更甚,却强令自己不能表露出分毫——这里太多眼睛了——作为病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哪一个行为会被过度解读。


一号会诊室不大,却有五六名医生围着桌子坐成U形,全都面朝着她。这大大加重了七海的压力,她硬着头皮走上去,拉开椅子坐下,注意力几乎全都放在自己的动作上,力求不要让手的颤抖看起来太过明显。


“七海灯子小姐,对吧?”


在她坐下后,正对面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医师开口。在她点头后,旁边的一名女医生接上话来:“您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


“……抑郁症。”七海很是不情愿地吐出了这个词。


那名女医生推了推眼镜:“嗯,您的学校非常担心您的精神状况,所以坚持要求将您送到这里来。我们调出了您的病历,可以看到您是去年确诊了重度抑郁,但是于今年大幅好转,是吗?”


“……是的。”


“那么,”女医生继续道,“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您还是被送来这里了吗?”


“……”七海不太明白他们想要听到什么,于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后,正对面的男医师接过话柄:“从我们这里接到的报告来看,七海小姐是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幻觉,或许还伴有幻听,是吗?”


七海拿不准自己该不该承认,于是便看着他等待下文。


“你看到了什么?现在还能看到吗?”那名男医师接着问,“不用怕,我们是来帮你的。”


“……”七海仍旧缄口不语。


那男人叹了口气,从电脑旁边拿过一张照片,举了起来:“那我就直接问了。七海小姐看到的,是她吗?”


照片上,一个橘发女孩笑容明媚,正是与七海日夜相伴的那个人。


“——!”七海瞪圆了眼,“你们为什么会——”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住了口,但是对面的男人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似的,将照片放了下来。


“果然啊,”他微微叹息,“那么,看来您是真的产生幻觉了。佐藤——”他转向那名戴着眼镜的女医生,“你觉得这种情况下怎么用药比较好?”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仿佛她变成了不存在的空气。七海灯子只觉得极端莫名——他们是怎样这样准确地定位到幽灵身上的?难道是凭佐伯沙弥香告诉他们的只言片语?又或者说——


“你们……”她颤抖着开口,“对‘她’做了什么吗?”


讨论着的几人停了下来,均都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


“‘她’在哪里?”七海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你们把‘她’怎么了!”


“您现在看不见‘她’了吗?”男医生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含义,“如果是的话,看来昨晚的药物起效了啊。”


“——那不是普通的安定吗!”七海骤然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们给我吃了什么?!”


“这不是重点,”男人用安抚的口吻说道,“重点是您必须认识到那只是幻觉而已——小糸侑已经死了,七海小姐。”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七海暴躁地将手插进头发里,“不需要你们来告诉我这一点!”


“那么,您为什么还执着于一个幻觉呢?”


“她不是幻觉!她是——”


“——这是昨晚您房间里的监控视频,”男人把电脑转向她,“您可以看一看,摄像头什么也没有拍到。”


——什么也没有拍到?


仿佛这时才意识到了不对劲似地,七海感到寒意从尾椎一路上窜到后脑勺。


——可是、那女孩明明帮她打开了零食,还在她洗澡时帮忙整理了床铺——


她呆呆地看着视频。


那里面只有她自己撕开零食、整理床铺的画面。





※ ※ ※





精神病院是一个干不了什么事的地方。对于七海灯子来说,这五天来唯一的娱乐就是拿着铅笔在纸上画画,还必须在看护人员的监督下进行。她画画的功底不好,所以怎么也画不像,只好一张一张地撕,撕到最后连自己都放弃。


——待到提笔来画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描绘不清那个橘发女孩的五官。


“那只是幻觉而已,”男医生的话重又回到她的脑海,“您只是因为压力过大而虚构了一个解压的存在——至于为什么是一个特定的人,也许是因为您将学校的怪谈和曾经看过的新闻混为一谈了。”


——在这五天内,无论她怎样呼唤,侑也不再出现了。


在不分白天黑夜都亮着灯的室内,就连七海灯子自己也开始恍惚起来:她真的曾经见过那样的一个幽灵吗?“她”真的不是自己的幻想吗?


最后,她放弃了思考,只是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盯着没有一点缝隙的天花板。


——直到那一通电话打来。





The Tower


第四部

The Truth that You Leave Me

真实


Part 1


“七海小姐,有找您的电话。”


黑发女人在看护人员的注视下慢吞吞地爬起来,心里觉得无非是自己的父亲或者佐伯沙弥香打来的。她一步步挪到大厅的电话旁,干巴巴地接了过来:“喂?”


“七海灯子小姐,是吗?”


出乎她意料的,电话那头是一道非常温润且年轻的男声。


七海不由得眯起了眼。


“我是,您是哪位?”


那头的男声轻笑了两声,单刀直入道:“您现在应该很困惑吧,关于‘她’到底是否真实存在。”


七海感到自己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说不出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你是谁?”她不依不饶地重复,“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你又为什么知道‘她’?”


“我是能够回答您的困惑的人,”电话那头的男人敛了笑意,“如果您离开了病院,就到光明路16号来吧。”


说罢,他就挂断了电话。七海不由得对着话筒大声地“喂”了两声,立刻被旁边的看护人员拉开:“七海小姐,您怎么了?”


“让我打回去!”七海挣扎着,“我还没讲完——”


“——您的情绪好像不是很平稳,我会建议您冷静一下再说。”这样说着,好几名看护合力将她逐回了房间。


“可恶!”七海用力地砸了下房门,结果除了将手砸痛以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在床上蜷起身,她大口调整着呼吸,试图在纷乱的思绪里理出一条路来。


——看起来,要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只有抓住这条唯一的线索了。


这般决定以后,她深呼吸了两次,然后努力调整出温和的笑容,由内向外敲起了门来。





※ ※ ※





七海灯子到底是一个聪明人。只要她有心去做的事情,很难有不成功的——从她决定调整状态起不到一周的时间,她就获得了绝大部分看护人员的信任,并且在医师处获得了良好的评估结果。


这些努力带来的最直观的结果,就是她被批准使用手机了。虽然被拔掉了SIM卡、没有信号和网络,但好歹是可以玩玩单机游戏解闷;她就这么度过了拿到手机的第一个下午。


第二个下午,她玩腻了游戏,开始无聊地翻看起了手机里的简讯和照片。她不是一个很喜欢拍照片的人,相册里大多是风景照,所以她也不怎么点开来看。


手指滑到最底处,一个画面上锁了一把锁的相册忽然映入眼帘。


七海迟疑了一下,点进去,显示需要密码。


她努力地回忆了几个自己常用的数字密码,发现全都不对。于是她打开备忘录,翻到记录密码的那一页,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找到了一串没有备注的可疑数字:0311。


试探性地将这四位数字输入进去后,相册打开了。她滑动着手指,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地皱起眉——


这个相册里有很多相片,里面全是七海灯子自己。有自拍,也有别人帮忙拍的,背景杂七杂八,却大都有一个共通点——看起来都经过裁剪,而且全裁得只剩她自己那半边。


“我什么时候拍过这些?”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甚至发现了一些自己穿着初中校服和高中校服的照片。


最近一张的拍摄日期在一年前,她站在C大的校门口,面带微笑地搂着另一个人的腰——这是她从手部动作上判断出来的——那个人被裁掉了。


她定定地看着那张照片,不知为何感到内心涌起一股股说不出来的酸涩。


摸了摸脸,她发现自己哭了。





※ ※ ※





“小姐,光明路16号到了。”


七海灯子接过出租车司机的找零,从后座里钻了出来。只一个打量,她就明白了司机在听到这个目的地之后露出的古怪神情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家心理诊疗所。


她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刚从精神病院出来就又进心理诊疗所,这还真是有够倒腾的——眼下那个电话的可信度也不禁下降了三五分,谁知道那是不是个装神弄鬼的推销电话呢?


——可是到都到了,还是看一看吧。


这么想着,她推开了那扇一尘不染的玻璃门。


坐在前台的是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年青女人,见她进来,语气平淡地欠身道:“您好,请问有预约么?”


“……没有,”七海抱起手臂,“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年轻的男咨询师?声音听起来很温和的那种。”


前台看了她一眼:“我们这里只有一名咨询师,槙圣司先生。”


“那就是他了,他现在有时间么?”


“有的,请您在这里稍等,我叫槙先生出来。”前台抻了抻手臂,指向七海的左侧,那里有一排扶手椅。七海毫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待会儿要怎么拒绝可能有的推销服务——


——直到那个有些面熟的棕发男人来到她的眼前。


“您好,七海小姐,我是槙圣司,”他满面笑意地伸出手,“很高兴看到您再次来访。”


“再次来访?”七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我是第一次……”


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唔,这边请。”


跟在槙圣司的身后,她路过了走廊上一张张附带图像的说明,发现这家诊所主打的是催眠治疗。


待到她入座,槙圣司的视线落到了她手腕上:“很漂亮的手表,是在哪里买的?”


“谢谢,”七海礼貌地点头,“是在……呃。”


她皱了皱眉,骤然发现自己忘记了这块手表的来历。


槙圣司再次温和地笑了。


“七海小姐,”他放轻了声音,“您知道过来找我的人,一般都想得到什么吗?”


“得到什么?”七海攥紧腕表,感到一股不可言说的力道握住了心脏。


“我是仰赖催眠疗法成名的,”槙徐徐说道,“当这种疗法被运用到极致之后——”


——之后?


“……您可以忘记您想忘记的东西。”


“任何东西。”


他接着说。


“一干二净。”


七海仿佛着了魔一般盯着他,失去了话语。



Part 2


当七海灯子再度踏上C大五号楼的顶楼时,夜已深了。她在凉风中眯起眼,隐隐约约看见楼的边沿坐着一个人影。


橘色的头发,娇小的背影;那人仰面对着铺洒而下的月光,身后一片清明。


七海默默不语地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来。


“……你还是来了呢。”小糸侑转头看她,眉目如画,带着几分温和的悲伤。


这是七海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见她露出哀伤的模样。


“既然我来了,不打算解释一下吗?”七海伸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那只手下一秒钟就被对方握住,带到唇边,落下轻浅的一吻。


“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女孩似叹似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黑发女人安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你想从哪里开始呢,灯子?”女孩抬起眼,注视着她。


“……从我们相遇时开始吧。”七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


“啊,”侑状似怀念地闭上了眼,“那是一个……没那么冷的春天。”


真相很简单,简单到令人啼笑皆非。


她们于初中毕业典礼上相识,结伴走过高中三年,考入同一所大学后开始交往。可好景不长,交往一年之后女孩因为车祸离世,只留下七海灯子一人深陷在过去无法自拔。休学治疗不见好转、长期遭受抑郁症折磨后,她抱着一试的想法咨询了槙圣司的催眠业务,最后做了这样的决定:将与小糸侑相关的全部回忆抹除。


——可惜她实在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你可以认为‘我’是你的妄想,也可以认为‘我’是怪谈为你实现的心愿——”


——让我再见你一次吧——


七海灯子内心所藏的,就是这样卑微却永无可能实现的愿望。


小糸侑亲吻了她一下。


“——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好咸。女孩弯着眼笑了。


笑着笑着,同她一起流下泪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七海哽咽着,包覆住那双过于小巧的手,“我已经——我那么——”


“——你很努力了,灯子,”女孩抚着她的脸,“那是你的决定,我不忍心。”


“我不想、我不想——”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想忘记的啊!我只是、只是——”


“——我明白,你只是觉得自己不能离开。”


当恋人的父母和朋友站在她面前,拥抱她、鼓励她、反过来安慰她,请求她带着她的份一起活下去——


当她一次次将刀放上手腕又放下去——


当她哭喊、嘶喊、呐喊,听着回音一点点弱下去——


她不能离开,她必须活着,她只能活着。


可是背负着这样的重量,她活不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女人嚎啕大哭着抱住她,“我该怎么办……侑,我该怎么办……”


女孩紧紧回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


“做你想做的事,灯子,做你想做的事。”


“你不会、不会怪我?”七海闷在她怀里抽泣。


“我不怪你,没有人有权利怪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需要你为之负责,那就是你自己。你的灵魂是否为此感到满足?是否相信那是最好的选择?是否能够坦然面对这样的自己?如果是——去做吧,不要在意任何人——即便是我也一样。”


七海的啜泣声渐渐止住了。


“我明白了。”她这么说。


小糸侑松开她,再次笑了。


女孩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然后从相触的指尖开始一点点消散。


“我爱你,灯子。”


最后,她在满天星空下这么说,就像她第一次对她表白那样。


“……我也爱你,侑。”


七海擦掉最后一滴眼泪,缓缓站起了身。


她长吐一口气,跃下了五号楼。





The Tower


尾声


“哈、哈——”


七海灯子挣扎着从纯白躺椅上坐起,额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方才无穷无尽的坠落感还残留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真实得叫人心悸。


“我——怎么——”她环视四周,看到一个面色严肃的棕发男人正端坐在身旁,仔细端详着自己:“七海小姐,您还好吗?”


“我——”七海一时语无伦次,“我看见了——”


“——我大概知道您看见了什么,”槙圣司以安抚的口吻说道,“您先喝口水,冷静一下。”


七海接过他递来的一次性水杯,惊魂未定地喝了一口。


“发生了什么?我——我记得你是要催眠我——”


“——不错,”槙圣司的语气渐渐低沉,“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您进入催眠状态……”


在他的讲述下,七海逐渐明白了刚刚所发生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进入催眠状态之后,她的潜意识活动完全超出了槙圣司的控制,致使催眠发展成一场完整的梦境。出于好奇,槙圣司没有立刻唤醒她,而是在外部引导着,一窥了这场荒唐的梦——学校中的偶遇、神秘的来访电话、槙圣司百变的身份,都是因为他并不属于七海灯子梦境中的一部分,而是来自外界对于催眠者梦境的干涉。


“你似乎并不想忘记,”槙圣司这么说,“再考虑一下吧,内心如此抵触的话,催眠是不可能成功的。”


“我放弃,”七海灯子疲惫地合上眼,“梦怎么会那样真实且栩栩如生呢?我想那并非一场梦,而是一种预知;若是我今天记忆消除成功,那可能就是我将要面对的未来。”


“有可能。”槙圣司不置可否地拉开抽屉,拿出了一块碎裂的腕表。那正是与七海灯子配套的腕表——理应属于小糸侑的遗物。


“接到你的预约之后,我的抽屉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这块表。也许世界上真的有灵魂,是她不希望你忘记、又或许是她在帮助你避免自毁的未来——谁知道呢?”





※ ※ ※





诊室的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七海灯子向前走了几步,看见了佐伯沙弥香担心的脸。


“灯子!”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担忧且含糊地问道:“你……还记得吗?”


七海灯子点了点头,然后在佐伯沙弥香安慰的拥抱里闭上了眼。


——她抬手抱住了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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