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犬(序+第一章)

黑犬


当那柄血淋淋的剑从七海澪胸膛正中穿出时,小糸侑还没有足够的理解力来厘清这件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黑发女人顺着倾斜的剑尖一点点滑下,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露出背后那张狰狞的脸——獠牙、赤瞳、尖耳——侑所作保的污点证人是一名吸血鬼。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侑的身体行动了;她攥紧拳头,如同破风的箭一般冲上去,可周遭猎人比她的速度更快,须臾间,那吸血鬼便被十数支银剑刺穿,高高抛起又跌落在地。


黑色的血漫开,与七海澪鲜红的血液交织在一起。


“七海小姐!七海小姐——”


血液怎样也止不住,源源不断地从手指缝里冒出来。小糸侑近乎绝望地颤抖着,看着怀里人的脸色慢慢苍白下去。市谷知雪在她身后高吼;几名医疗兵围了上来;看过太多死亡的侑却明白,死神已势不可挡。


“……侑、侑……”


七海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揪住她的衣袖。


“我……的……”


“您说什么?您想说什么?”侑拼尽全力地趴伏下来,将耳朵靠近女人的嘴唇,才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声音:“我……我的妹妹……”


重重地咽了口血沫,她继续道:“……拜托你了……”


小糸侑还没理清她破碎的话语,死神就迫不及待地挥下了镰刀。


七海澪的身躯在医疗兵的动作下痉挛了一下,然后恢复了平静。


——那是永恒的宁静。


“——!”


小糸侑睁开了眼。


——她已经是第十七次做这个梦了。


橘发女人大口喘息着,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黑暗丝毫没有阻碍她的动作,她猛灌了好几口,然后把杯子分毫不差地放回原位,赤着脚下了床。床底没有寻常人家常铺的地毯,她就这么光着脚走到窗前,撑扶着窗框,在冷风中看向暗沉沉的街道。


她不需要光,因为她能在黑暗中视物;她也不需要地毯,因为她的体温近似冰凉的地板。


——事实上,她也不需要睡眠。


吸血鬼抿起唇。


她不过是为了梦见那个场景而已。


——为了重温她所犯下的罪过。


离开窗口,她走向客厅,落地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五点。


——差不多是时候了。小糸侑穿上小号的男式衬衣和衬裤,将自己套进笔直的外套和长裤里。这身行头离时下流行的绅士装扮只差一顶礼帽,她却只是用手拨弄了两下肩上蓬乱的散发,然后就拿上钥匙,打开了门。


男装也好,女装也罢,对她来说都没有所谓;她在乎的只是能不能便捷行动而已。


雾气弥漫的街头,一条毛色光亮的黑狗跑了起来。



黑犬

第一章


都说看见黑猫或者黑狗预示着不祥,七海灯子原本是不信的。说到底,在她十三年的人生里,这种颜色的猫狗她也没有看到过几次。


然而这一周,她却是第二次看见黑色的狗了。


凝视着雾气中昂着头的黑狗,灯子在大开的窗前打了个寒噤——她有了一种这狗在看着她的错觉。


上一次在窗前看到这种颜色的狗后(灯子无法确定它们是不是同一条),一个叫做佐伯沙弥香的女人带来了噩耗和一袋抚恤金。五百费戈,这就是她葬身工作事故的姐姐遗留给她的全部东西——少得可怜,只够她三个月的吃食。


她记得自己当时憋红了脸,吱吱呀呀地比划着,想要知道七海澪死亡的细节,佐伯小姐却说那涉及政府机密,不能透露。


她在这之前从不知道自家姐姐从事的工作竟然还与政府相关。虽然澪的工作时间总是不固定,也时常出差,但她从来都将疲惫隐藏在微笑的后面,丝毫看不出这份工作有任何风险。


“政府机密”,由于这四个字,她连唯一亲人的遗体都没有看见。


灯子与那黑狗对视了片刻,木然地关上了窗。


恶兆也好、什么也好,哪怕她看见吸血鬼站在自己前面,也必须踏上前往纺织厂的路——这是她第一天上班,可千万不能让好心聘用她的老板难堪。 


话虽如此,当她发现那条黑狗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后时,她还是有些毛骨悚然。弯下腰,灯子捡起路边的石头,示威似地朝黑狗丢过去;说来也怪,那狗竟然一动不动地挨了打,黄澄澄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只低低地吠了一声。


——走,走开。


尽管发不出声音,灯子还是下意识地做着口型,低头寻找更多的石子。不知道是读懂了口型、还是看懂了她的动作,那条狗迟疑地在原地踱了两步,转身跃入灌木丛,消失不见了。


女孩丢掉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继续向纺织厂前进。街边的门店陆陆续续开张营业,农妇们挎着竹筐急匆匆地赶往集市,偶有一两辆马车驶过身畔——凌晨六点半对于这座边境小镇来说已经是全新一天的开始。


步行二十分钟后,她抵达了藤代纺织厂。门口的守卫还在打着哈欠,见她来了,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名字?”


——七海灯子。女孩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翻开第一页,潦草地写道。


“哟,你不会说话啊?”那守卫一下来了精神,“你是哪个雇进来的?名册上没有你呀。”


灯子涨红了脸,笔尖用力地戳破了纸面:我听得到。藤代先生雇我的。我是第一天来。


“哦,”守卫用不怀好意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新人报道找佐藤队长,进去后院里面穿红色罩衫的那个就是。”


——谢谢。女孩鞠了一躬,急急忙忙地进去了。


灯子到后院的时候,其他人已经集合好了,佐藤站在队列的最前面,正在分配任务。说是队长,事实上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周遭聚集在他身侧的那些孩子就更小了,最矮的看起来甚至只有八九岁大。


小归小,却都很精明。灯子看到离佐藤最近的一个男孩偷偷往他手里塞了点什么,佐藤便咳了一声,给他安排了一份相当轻松的活儿。


她咬了咬下唇,驻足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是自卑,二是懊恼自己什么也没准备;于是直到所有人都领完任务,佐藤才回过头来看到她。


“你叫什么?”


女孩将写有名字的那一页纸展示给他看。


“噢,你就是那个哑巴,”佐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歪着嘴给她指点了一下:“去里面,找台没人的机器蹲着,如果有线头断了就给捆好,有绒毛掉下来就扫掉,很简单,懂了吗?”


是个很简单的活计没错,但却很累人。机器比她还高一个头,于是她不得不踮着脚清扫绒毛。灰尘仿佛永远也擦不完似的,每扫一下就带起一阵,呛得她不住咳嗽,直到最后咳出眼泪来。


她就这么待在机器与机器狭窄的过道里,度过了整个上午。


工厂的午餐是水煮马铃薯和淡寡无味的蘑菇酱,但即便如此,对于饥肠辘辘的孩子们来说也算是一顿不错的伙食。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边吃边说笑;这幅景象对于灯子来说宛若另一个世界,而哑疾就是那堵隔开她与他们的透明障壁。


正恍自看着,面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灯子抬起头,发现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垂眼角的瘦削男孩,身后还有一高一矮两个跟班。


“唷,小哑巴,你不吃吗?”说着,男孩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饭碗,“你不吃就我们吃了——”他将马铃薯掰开,然后挤眉弄眼地抛了一下,“我是这儿的‘老大’,你给我记住了。”


“老大”姓辻堂,这是灯子后来才知道的。辻堂是队长佐藤的表弟,因此佐藤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在孩子群中横行称王。


最开始,辻堂一众人对灯子的欺负还仅止于抢夺食物以及将自己的工作丢给她;但灯子的忍气吞声很快让这欺凌变成更加实质性的东西——例如言语侮辱、推掇和殴打。在纺织厂工作不到一周,她的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压根没有多少完好的肌肤。


灯子开始害怕上班。每晚她都缩在被窝里,一面祈祷夜晚慢些过去,一面抱着姐姐的旧衣服在眼泪中睡着,可天一亮,她又不得不爬起来,洗漱、洁身,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穿过大半个小镇。


一切的转机发生在那个周一。就在辻堂像往常一样嬉笑着将手伸向她的饭碗时,一条黑狗忽然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狠狠撕咬住辻堂的腿,将他往后拖。辻堂惨叫着倒在地上,那黑狗转而朝两个跟班呲牙,吓得他们魂不守舍地丢下碗,连滚带爬地跑了。


“嗷呜。”赶跑两个跟班后,那黑狗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灯子悚然向后退去,背撞在砖墙上,疼得她抽了口气。那条狗立刻止步,在原地看着她,明黄色的眼睛折射着太阳的光,里面似乎隐隐约约透出了几分失落。


灯子揉了揉眼,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可她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黑狗就迅速消失在了拐角处。一众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响起,是跑掉的两个跟班和大人们——他们手里拿着火把和棍棒,一副要打狼的架势,这让灯子不禁庆幸起那条黑狗跑得足够快来。


回家的路上,灯子在不常去的肉店买了一小串香肠。那条黑狗果不其然地回到了她家门前,坐在后腿上凝望着远方。


——它在想什么呢?


七海灯子不知道,也无从知晓。她将香肠盛在碟子里,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推出一段距离,然后直起腰,与黑狗互相对视着。


——吃吧。灯子用手指指香肠,又指指自己的嘴。做完这套动作后,黑狗动弹了;它低头嗅了嗅盘中物,然后低吠两声,甩了甩头。


——不吃?灯子惊讶得忘记了恐惧,不禁又走前了一点,伸手去推盘子。许是她这回离得太近了,黑狗令人猝不及防地探头过来,舔了舔她的手。


被狗舔到的感觉非常奇怪,温热、麻痒,还带着一点水汽。灯子如同触电般收回手,惊惶地后退了两步——她可还没忘记这狗是怎么将辻堂咬翻在地——可黑狗却趴了下来,耸拉着耳朵,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灯子迟疑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地挪到它面前,试探性地伸出手。


黑狗的皮毛非常光滑、干净,完全不像是一只流浪狗该有的样子。她小幅度地抚摸着黑狗的背和脖颈,而狗儿受用地仰起头,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尾巴也情不自禁地摇了起来。注意到这点后,灯子忍不住翘起了嘴角,方才的恐惧感烟消云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条狗似乎与她亲近非常。


——谢谢你。她用口型无声地说着。辻堂也许还会继续找她的麻烦,但这一咬已经足够令人解气。


可惜她想错了。


辻堂第二天是撑着拐杖来上班的。他阴沉着张脸,一瘸一拐地走在人群里;灯子很努力地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机器与机器的夹缝间,却还是不期然地与辻堂对上了视线——她当即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祈盼辻堂不要过来,可数秒钟后还是有一道阴影在她面前投下。


“喂,你——”


辻堂先开口了。出乎意料地,他声音里竟然有着一丝颤抖。


“——你有没有认识一个……橘发女人?”


那丝颤抖并不是灯子的幻听。说到最后,男孩的眼里已经出现了一抹显而易见的恐惧。


灯子疑惑地摇了摇头。


——橘发?这种颜色的头发很少见,如果她在哪见过,一定会有印象的。


“不认识?”辻堂微微地打了个哆嗦,眼里的恐惧转为怀疑,嘴上却应了下来:“行吧,不认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忽然道:“一直以来很抱歉。以后不会再有那种事了。”


说罢,他拄着拐杖走了,只留下灯子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机器旁边。


——刚才那算什么?道歉?良心发现?开玩笑吧,辻堂这种欺凌者会因为被狗咬了一口就性情大改吗?


望着辻堂离去的方向,灯子意识到有什么在背地里发生了改变,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她讨厌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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